公元2020年2月7日,就是国立中心医院宣布眼科医生李文亮在抗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中不幸感染,经全力抢救无效于凌晨2点58分去世的这一天,我独自在网上徘徊,在微信里遇到陈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李文亮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还没有」。他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李文亮生前就喜欢读书,也许他看过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很多医生不仅是治病救人,也在关心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哀痛。事实上自从凌晨得知李文亮君去世,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无数无法张开的口,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难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一些伪善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贰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2019年12月30日下午5点43分,李文亮君在同学群里提到「华南水果海鲜市场确诊了7例SARS」,至今已有37天,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叁
在至2月7日死亡的636个人中,李文亮君是一个在一线抗击疫情的医生。医生者,冶病救人,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不是一个因抗击疫情而死去的医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接受媒体采访,说出了「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的时候。疫情刚发生时因「造谣」而被「训诫」的8名医生中,其中一个就是他。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听说他作为眼科医生,参与到了抗击疫情的一线。
此后似乎就没有听到他。没想到,他在今天和我们永别了。
肆
我在2020年1月之后,才知道有8名医生就病毒发出「警示」。看来看了通稿,才得知他们被「训诫」,并且很快「认怂」。在那段时间里,氛围仍然是一片的欢乐祥和。
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这也是在一线抗击疫情的医生所遭遇的命运。
但训诫就有令,说他们「违法了」!
接着就有流言,说他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伍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李文亮君,在抗击疫情时,是欣然前往的。2月1日,他被确诊为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他的妻子目前还在怀着二胎。
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李文亮的确是去世了,这是真的。
但是,不愿意他从一个普通人,变成一个英雄,这也是真的。
当从记者,到学者,从律师,到医生,都从容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无法显示的技术中的时候,这是怎样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
陆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百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造谣」是不在其中的。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柒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某些不能显示的技术如此高超,一是一些看上去不闲的人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医生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医生的办事,始于很久前,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疫情中警示、抗击,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医生的勇毅动容。这是一个民族遭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纪念李文亮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