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今天不骂牟林翰,骂他的人太多,不少我一个。我想骂其他人。
先交代利益相关:前《南方周末》记者、编辑,南方系工作十年。
昨天有两篇刷屏文章,一篇是《南方周末》的报道《“不寒而栗”的爱情:北大自杀女生的聊天记录》(以下简称南周报道),另一篇是报道女主角包丽的高中同学发出的《我是包丽的朋友,真相远比你知道的更可怕》(以下简称《真相》)。
《真相》开头是这样写的:
今天上午,南方周末的一篇《“不寒而栗”的爱情:北大自杀女生的聊天记录》引爆朋友圈和微博。然而,这篇报导却不是事实的全部真相。在补充相关事实之前,我们作为包丽的好朋友,作出以下说明。
第一,该报道为了夺人眼球有不实和不全面之处,其中仅仅放了两张图片,有误导读者之嫌,更不用说对当事人信息不打码的行为极大地侵犯了当事人隐私权;
第二,记者甚至在文章中传播了一种冷门的自杀方式。已经有一个女孩子受害了,我们不希望其他人也通过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第三,牟林翰对包丽的精神虐待和PUA手段远比报道中呈现的过分,而南周却把模糊重点,将焦点转移到两人扭曲的关系上,导致很多读者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不过是字母圈的猎奇事件罢了。
一看到这个开头,我就感到极度不舒服。读完全文,我更加迷惑:《真相》是比南周报道展示了更多包丽和牟林翰的微信截图,可这只是为南周报道提供了更多佐证,恰恰证明了南周报道的真实性,从事件过程到细节的描述基本不存在失实之处,但《真相》为何要用一种“记者是别有用心地瞎写、我说的才是对的”语气说话?为何要表现出和《南方周末》划清界限的决绝姿态?
让我说得更明白一点吧:你难道不知道谁是你的队友、谁是你的对手吗?
关于南周报道本身,我不想在这里进行讨论。在我看来,比起它的价值,它的瑕疵简直不值一提,即使在报社的内部评报会上,也是一分钟可以结束讨论的话题。注意,我的用词是“瑕疵”,说明“这是一篇好报道”这个事实是完全没有疑问的。如果说它存在瑕疵的话,那就是没有对包丽的自杀手段进行模糊化处理。任何从事过严肃新闻工作两年以上的人都不会真心认为南周报道存在重大偏差。
那么,是什么让包丽的朋友忙不迭地要和《南方周末》撇清关系呢?
我知道时代不一样了。在九十年代到新世纪头十年的十几年里,《南方周末》代表了为弱势群体发声的公义。可是十年来,整个中国风向大变,上面一贯地挤压你,下面那些你曾经为之呐喊、为之奔走的人,竟然也变得视你为寇仇,或者小丑。
我就想问问,他们知道什么是“吃人血馒头”吗?
正如《真相》底下获得4.5万点赞的一条留言:“南方周末那个记者,当年就是炮制了缝肛门冤案的无良记者。所以他的话我不采信,我更相信本文的描述。”可是《真相》与南周报道都读过的人应该清楚,两者的描述不就是一回事吗?
不一样了。这里面有社会思潮转向的大势,有公知被污名化的舆论引导,有移动互联网取而代之的命中劫数,也有媒体自己的堕落。总之,《南方周末》再也不是启蒙者,它成了“无良记者”,成了人人可以踩一脚、唾一口的臭狗屎。调查记者花费数周做出的严肃报道,信任度比不上自称当事人朋友的一篇陈述。
哪怕这个新闻是由《南方周末》捅出来的。
包丽的朋友,我想问:为了给包丽讨公道,记者辛辛苦苦,报社战战兢兢,你们首先做的却是朝着队友屁股踢一脚,把他踢出列,指着他“别乱说!我不是!我没有!”来个否认三连,然后把同样的故事重新讲一遍,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包丽的朋友,我还想问:你们有微信公号,有微博,有知乎,那为什么不在南周报道发表之前把你们掌握的材料公之于众呢?其实答案我们都清楚,因为如果没有南周报道,包丽的死就还会一直被她亲爱的母校掩盖下去,报道发表了,舆论引爆了,也就利用完了,该你们上场了。
写到这里,我越来越明白了。包丽的朋友根本不是阅读理解能力堪忧,根本不是不明白谁是队友谁是对手,他们太明白了。用一个《南方周末》前同事的话来说,“媒体有原罪,南方系更有原罪,踩了有原罪的,就是划清界限,就是最纯洁最正确的。这就是他们的势利和恶毒。”
我知道,包丽的朋友这样做,目的当然是为了给包丽讨公道。但这种为了达到目的精心算计的嘴脸,让人齿冷,哪怕它是为了达到正确的目的。
《真相》最后是以包丽母亲的名义给北大校团委写的一封举报信。我有个深谙政治运作的老北大朋友评论说:“以母亲的名义写的信,也是写给团委的。目的是给学校的处理/腾挪留出足够的空间,把事情控制在学生会-团委这个层面。”
我本来还不信他说的,现在一想,真是一针见血。都是混学生会的,包丽的朋友不比牟林翰差。现在的青年人,真是老手。
我不禁想起出身于北大的钱理群说过的一段话:
我们的一些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
骂这些青年人一句“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真是一点都不冤枉他们。